近日,法国总统马克龙宣布,将对法国文化地标卢浮宫开启一项名为“新文艺复兴”的翻新计划,预计耗时十年,投入7亿至8亿欧元,旨在解决该馆设施老化残破及常年人满为患的难题。翻新计划包括在博物馆东侧新建一个大型入口,将镇馆之宝《蒙娜丽莎》迁移至地下室的专用展厅并单独收费,对非欧盟国家游客提高门票价格等,以期提升博物馆的游客接待能力,优化观展体验。
从表面上看,在法国数千家博物馆里,卢浮宫能够拔得头筹,优先获得国家对其修缮工作的全力支持,无疑和它的行业地位紧密相关。然而,当下的法国政府正深陷财政赤字的泥沼,党派纷争日趋白热化,各方势力明争暗斗,政治局势波谲云诡。在严峻复杂的背景之下,法国政府仍毅然决然启动卢浮宫翻新这一规模宏大的文化工程,其背后显然有着更复杂和深远的考量,而这一切都源自于卢浮宫特殊的文化象征价值。
卢浮宫始建于1190年,起初是一座中世纪堡垒,历经从军事要塞、皇家宫殿到公共博物馆的功能转变,早已成为法国历史的见证者与文化象征。上世纪80年代初,时任总统密特朗对卢浮宫开展了一项大规模的现代化改造工程,由贝聿铭设计的玻璃金字塔入口在争议声中为卢浮宫赋予了独特的现代美学特征,也使其成为了旨在体现法国民族文化独立性的“文化例外论”的标志,在国际社会奠定了法国文化的主体地位。密特朗及其秉持的“文化例外”政策也从此融入法国的叙事之中,成为了影响至今的政治遗产。
时至今日,法国的文化政策依然显示出对“文化例外”原则的路径依赖,却不再具备当年国家财政全面扶持文化的条件。然而,马克龙始终将文化政策置于国家战略的核心位置,相继推动法语国际城建设、巴黎圣母院修复以及卢浮宫翻新等重大工程建设项目。这些举措既体现了他对文明使命的坚守,也折射出他对“文化作为权力再生产工具”的深刻认知。
在新的时空环境下利用卢浮宫这一文化象征符号,将成为马克龙破解现实困局、重构国家认同与提升法国国际话语权的重要抓手。首先,文化项目有助于缓和国内矛盾,凝结广泛共识。马克龙执政以来,法国政治生态持续撕裂,多项社会改革在政治对手的强烈和街头抗议中难以推进。相比之下,文化项目争议性低,象征性强,往往能够跨越阶层与政治派系的界限,获得认同与支持。政府支持文化项目向民众传递出国家重视历史遗产、坚守民族文化身份的积极信号,在某些特定的程度上有助于缓和社会矛盾,同时彰显总统对国家历史背景和文化遗产的担当,稳固马克龙在复杂政治环境里的执政根基。
其次,马克龙用公私资本协同供养文化项目的方式,某些特定的程度上可破解国家财政难题。以卢浮宫翻新为例,这是一项规模宏大的经济项目,让LVMH、开云等奢侈品集团去参加了,能够创造大量就业岗位,带动建筑、艺术、教育、旅游等相关产业高质量发展,为法国经济注入新动力。同时,政府除了获得项目所需的资金外,还会要求资助企业同步赞助外省博物馆,为地方创造就业机会,以此缓解“黄马甲”运动以来暴露的“中心—边缘”发展不均的矛盾。
资本与文化的跨界联动也让企业获益良多:一方面,通过文化赞助与政策红利的直接对接,获得税收减免、带动商业地块发展等好处;另一方面,参与文化项目所获得的文化及政治资源,更有助于精英阶层巩固和提升社会地位,加速社会资本的变现进程。
最后,在地理政治学局势动荡、法国全球地位面临挑战的情况下,文化项目有助于巩固法国全球文化强国的形象与话语权。在法国的国际战略中,文化和语言长期以来都是其软实力的核心要素。翻新卢浮宫,不仅是对历史背景和文化遗产的保护,更承载着提升法国文化影响力的重任。通过修复和更新卢浮宫的展示空间、推动藏品资源的全面数字化吸引更加多国际游客,法国可用文物展陈的物理空间换取地理政治学生存空间,保护欧洲文明叙事不被硅谷科技巨头垄断。
可见,马克龙作为一位具有哲学素养的政治家,对于法国文化的独特价值及其在世界体系中的地位有着深刻洞察,且相当善于将文化用作国家的核心战略资源,服务于现实政治。他推动的一个个文化“大工程”,在国内成为调和政治对立、推动国家治理的关键力量;在国际上,帮助法国重塑全球话语权,弥补相对衰落的硬实力。
这背后并还有马克龙本人强烈的政治抱负,他对于文化项目的执着,既是对密特朗文化政策的当代回应,又有着顺应时代的创新与突破,尽管这些创新做法也可能暗藏风险,比如,赋予商业资本文化权力,可能引发资本过度商业化与大众文化权益保障之间的激烈冲突。翻新后提高票价,也可能加剧商业化运营与文化民主化之间的矛盾,使得普通民众接触文化瑰宝的门槛升高。然而,无论如何,马克龙都似乎在重现密特朗当年的“文化豪赌”:经由建筑语言的迭代,掌握文化空间的定义权,从而在法国的叙事体系里留下自己的政治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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